在教父的骂声里——纪念 Peter Corrig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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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涵 / 绘造社

听说 Peter Corrigan 去世了,我心里一怔。

10多年前,我去墨尔本 RMIT 大学读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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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MIT Building 8

8 号楼是当年建筑系的所在地。这楼花花绿绿的,很明显的后现代风格。我同学问我觉得这楼怎么样,我说还好。他说那些欧洲来的建筑师看完都要吐了,他们只能欣赏那些白白的素素的房子。

“你看见楼下英联邦银行门口那个喷泉了吗?那是澳洲悍匪 Ned Kelly 头盔的符号,他当年抢了这个银行,打死了 20 名警察,把钱分给了穷人,最后被捉住绞死。他是墨尔本的英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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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MIT Building 8 前的喷泉,右侧标记黄色 LOGO 处是 Commonwealth Bank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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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ed Kelly 和他的头盔

在银行门口放一尊抢银行的悍匪的纪念喷泉,这事儿有意思了。初来乍到的我忙问这楼谁设计的?

“Peter Corrigan, 墨尔本的建筑教父。”

Peter 当时在 RMIT 教本科高年级的建筑设计课,我很快发现这个学校有一个传统:以被 Peter 骂过为荣。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标榜自己被 Peter 骂过,好像你要是没被他骂过,你就没得混了。

这事说明两点:Peter 在墨尔本的确是教父;Peter 很粗鲁,脾气很暴躁。(那会儿越是凶悍的老师越受学生欢迎,和今天温文尔雅的教学环境大不相同了。)加上把江洋大盗立在银行门口的设计深深震撼了我,我对 Peter 崇拜得五体投地。

这样的崇拜首先是暗恋阶段。

我去图书馆把关于 Peter 的书全借了出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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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eter Corrigan 的著作《Cities of Hope》

“他因为厚颜无耻地问 Louis Kahn 是否怀疑过自己的设计决定而冒犯了这位领袖;
他因为拿学生作业和 Charles Moore 的已建成作品相比较,还认为学生作业更为成功,而得罪了这位后来的耶鲁建筑学院院长;
在 Kevin Lynch 那里因为无法容忍超负荷的工作强度,更因为向往纽约而主动辞职;
到了纽约在 Paul Rudolph 那里因为自作主张删改 Rudolph 个人展览上的展出作品而被立即炒鱿鱼;
在 César Pelli 那里由于经常满口酒气的出入办公室而遭解聘;
在 Philip Johnson 那里,由于‘不知廉耻’地和大师无休止地争论各种建筑问题而被开除……”

Peter 早年在美国的求学工作往事可谓精彩。我的暗恋迅速升级到想亲自接触,可是 Peter 不教研究生的课啊!

还好我班里有个同学给他打过工。他没事就在班里骄傲地说 Peter 怎么把他骂得狗血喷头,听得怪叫人羡慕的,我就托他帮我走走关系,也能去 Peter 工作室挨挨骂……

没想到这事儿过不了多久竟成了。

Peter 的事务所就在 RMIT 8 号楼对面的一条小巷里,在一幢三层小楼的顶层,面积不超过 40 平米。进门右拐是一个小会议室,一张异常简陋的会议桌后面是整整一墙的奖状,再往里走便是主要的工作室了。20 平米见方,五台电脑,配置相当于 20 年前用的 486,CAD 的版本是 12,Photoshop 的版本是 3.5,而且都是教育版,只有一台电脑可以通过电话线拨号上网。所有五台电脑的屏幕全部面向工作室中央的一张大方桌,那便是 Peter 专用的工作台。这样布置的结果,大师的深意一目了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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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eter Corrigan 的办公室

万事俱备只欠挨骂了,这事儿确实不难!挨骂原因五花八门:

图画错了,基本功都不行,自然挨骂(what the hell);
模型做得慢了,不精细,不心灵手巧,当然要骂(what the f*cking hell),后面两个动作是定式,抄起模型扔在地上,用脚踩碎;
打字打错了,竟然还是文盲,更得骂了(what the bloody f*cking hell);
字体选错了,没有统一用 Arial,不注意细节,也得骂(what the bloody f*cking hell idiot);
字体选对了,字号调错了,又是一顿骂!

以上无论如何都属于该骂!但是不该骂的当然也要骂:

用拨号上网的 Internet 发送几十兆的大文件,发不出去,骂!
在 486 机器上用 3ds Max 渲染 A0的大图,渲不动,骂!
机器实在跑不动,死机了(the f*cking computer),电脑一样骂!

最恐怖的还不是陈旧的电脑设备,是电话!那是我们挨骂的源泉。

Peter 从不直接接电话,但他又不雇秘书,所以每个员工都有义务接办公室的电话,问清是谁打来的,再转给他。不幸的是,我在 Peter 那儿实习的时候,工作室的所有员工(4 人)竟然都是留学生,没人英语说得特别好。对方报姓名,有的说得飞快,有的名字特别长,报错姓名在所难免。Peter 接完电话撂下话筒就是骂。有时不小心把卖保险的电话转过去了,那将是一顿排山倒海的骂了。

如果 Peter 不在办公室,那电话就更恐怖了。Peter 要求我们写下对方的姓名,公司名称,联系方式,以及来电原由。Peter 回公司一看单子,姓名拼错了。骂!然后让我们打回去,重新问一遍对方的姓名和拼写,再写好递给他。然后 Peter 再补一顿骂。有时字迹写得不工整,涂改太多,也要骂。

时间久了我们一听电话响,就心跳加速,头晕目眩,谁也不想接电话。终于有一次,电话响了很久,我们交换了几轮推让的眼神,都没有人去接电话。最后 Peter 怒不可遏地冲出来,一顿集体恶骂!

以上的文字可能有点夸张,但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。十多年了,记忆依然鲜活,写时有种重回青春的快感。我真的好怀念那些骂声!

有一次 Peter 骂完我,对我说:“建筑师出来混就要学会对付不同的人:虚伪的政客,唯利是图的商人,吹毛求疵的客户。在你去对付他们之前,在这儿你要先学会对付我这个老混蛋!”然后他给了我一瓶酒,让我喝完了酒再继续画图。我又害怕又感动,匆忙喝完了继续画图。过了一会 Peter 又走过来,把我的酒瓶递给我说:“怎么还剩了一口……图可以不画完,酒一定要喝完!”

这就是 Peter 的方式。他恨那些冠冕堂皇,他厌恶那些温文尔雅,他鄙视那些建筑师建筑(architects’ architecture)。他就是粗糙的,满口脏话的“恶棍建筑师”(Peter 称自己为 larrikin architect)。他是爱尔兰后裔,和悍匪兼英雄 Ned Kelly 是同乡。他一手塑造了当代墨尔本的建筑传统——那就是对现实社会生活的最粗野和直接的表达。今天凡是称自己是墨尔本建筑师的,都在 Peter 的骂声中获得过巨大的营养,最终演变为一种强大的文化自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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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eter Corrigan 设计的 Resurrection Church

大约三年前,我回过一次墨尔本。RMIT 的建筑学院已经搬到了 Sean Godsell 设计的新楼里。我在 Building 8 前徘徊了一阵,最终没有进去,转身朝街对面的小巷走去。我摸到那个小楼,门牌依然写着 Edmond and Corrigan,没有任何变化。我试着摁了两下门铃,无人应答。抬头仰望可以看到三楼工作室的窗户,那是他藏书室的窗户。

藏书室在办公室进门的左手边,门总是关着。事务所没有什么项目的时候,Peter 便整天躲在他的藏书室里边喝酒边看书,偶尔满口酒气地跑出来接个电话,然后又立即缩回他的藏书室。Peter 对书的热爱已经发展到了强迫症的程度。有时他甚至拒绝给实习生发工资,而是把他们的工资转换成等价的图书发给他们,因为他坚信这样做对这些年轻人的未来更好。Peter 的藏书室是禁止员工进入的,只有那么一次,天气实在太热了,Peter 把藏书室的门敞开了一个缝,这给了我一次偷窥内部的机会。那道缝隙太窄,无法看到藏书室的全貌,但看到 Peter 坐在窗前的剪影:双手捧书,垂着头,猫着腰,脸和书几乎快贴在了一起,那副认真而谦卑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。

我在楼下又站了一会儿,想他或许正在藏书室里看书吧,别打扰了。就此别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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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dmond and Corrigan 所在的小楼

2016年12月1日,Peter Corrigan 逝世。

Peter 的离开,在国际建筑圈不是大新闻,但在墨尔本建筑圈是惊天霹雳。Peter 的死不像 Zaha 的死那样瞬间传遍世界,但是在我小小的中国建筑朋友圈里依然有局部的扰动。我知道这些扰动的因子一定都在墨尔本混过,跟这座城市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。Peter 的去世是一个专属的小圈子的悲伤。在这个圈子里,或许彼此间也并不认识,但因为 Peter 倍感亲切,也因为他的去世更感悲伤……

R.I.P. Peter Corriga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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